裴琰在朱雀街第三次调整玉冠时,闻到了熟悉的艾草香。沈蘅的马车轧过青石板的声响与十五年前重叠,那时她提着兔儿灯从沈府角门跑出来,石榴裙扫过他跪了三日的青苔。
"阿衡。"他隔着纱帘轻唤,手中食盒里装着陇西的蜜渍沙枣。车帘掀起时,他看见沈蘅额间的梅花钿——与及笄礼那日他送的嵌红宝金钿分毫不差。
李昀的马鞭突然卷走食盒:"裴参军好雅兴,三皇子府的公文都批完了?"他咬破沙枣的动作带着刻意,蜜汁顺着腕骨流进袖口。裴琰的瞳孔猛地收缩,这分明是当年沈蘅分食给他的姿态。
沈蘅的银链轻响,十五年前的雪夜在三人之间裂开缝隙。那时裴琰还是鄯州戍边小吏的庶子,因父亲私开粮仓赈灾获罪,母子俩蜷缩在沈府后巷。七岁的沈蘅翻墙递来的炊饼,烫红了他冻僵的掌心。
"裴师兄的沙枣,倒是比长安的甜。"沈蘅拣了颗枣子,余光瞥见裴琰袖口磨损的竹纹绣——那是她及笄前亲手绣的护腕花样。
李昀突然将枣核弹向裴琰眉心:"听闻裴夫人最擅沙枣酿,可惜去年腊月..."他满意地看着对方指节发白,"喝过三皇子赏的鸩酒,怕是再酿不出了。"
沈蘅的茶盏应声而碎。她记得那个抱剑守在母亲灵前的少年,雪地里蜿蜒的血迹像条褪色的发带。彼时她偷偷将父亲的金疮药塞进裴琰手里,却被他眼底的寒星灼伤了指尖。
"殿下可知这沙枣的妙处?"裴琰突然轻笑,"去岁陇西大旱,三斛沙枣能换一斗黍米。"他抚过食盒暗格的机括,"就像阿衡鬓间的红宝,能换河西三镇的地形图。"
沈蘅的耳坠骤然停滞。她摸向发间金钿,触到李昀昨夜新嵌的夜明珠。裴琰的指尖在案下展开绢帕,露出她十四岁那年赠的《枪诀九式》,边角还留着被泪晕开的墨痕。
"裴参军的故事,不妨从永徽六年讲起。"李昀的剑鞘压住绢帕,"比如...你如何从掖庭罪奴变成沈府入室弟子。"
更漏声里,裴琰腕间的伽蓝香忽然浓烈。沈蘅在眩晕中看见十年前的自己——提着枪挑开少年染血的衣衫,父亲的声音在练武场回荡:"此子枪法得沈家三分真传,可留。"
"因为阿衡的梅花烙。"裴琰突然扯开衣襟,心口疤痕形如落梅,"她十岁那年的冬至,用烧红的枪头烙下了这个。"
李昀的剑尖挑破他前襟,真看见暗红的梅花痕时,喉间突然泛起腥甜。那是比他心口北斗疤更早的印记,嵌在裴琰苍白的皮肤上,宛如沈蘅年少时最鲜艳的钤印。
沈蘅的银链缠住两人兵器:"那日你偷学沈家枪..."她的声音像浸了雪水,"我本该禀明父亲。"
"可阿衡把罪责揽下了。"裴琰的指尖虚抚心口,"替我挨了二十戒尺。"他突然看向李昀,"就在殿下如今住的东厢房。"
烛火炸开灯花,李昀的护腕崩裂线头。他终于明白为何沈府旧籍中,永徽七年的戒尺记录独缺冬至——那日沈蘅趴在长凳上受刑时,裴琰在雪地里跪出了终身寒疾。
"师兄今日旧事重提,是想讨回人情?"沈蘅的剑穗扫过裴琰喉结,这是沈家枪法的起手式。
裴琰却将《枪诀九式》投入香炉:"是想提醒阿衡..."他望着升腾的青烟,"你教我的第一课,就是莫信青梅竹马。"
骤雨突至时,李昀在沈蘅眼底看见了答案。那年刑房窗棂漏进的雪粒,与此刻裴琰发间沾的雨珠同样冷。他忽然扯断沈蘅的金钿掷出窗外,红宝石坠入阴沟的响动惊飞了夜枭。
"殿下怕了?"裴琰抚着心口伤疤,"毕竟这梅花烙..."他的声音混着雨声砸在瓦当上,"比北斗星痕更早烙进阿衡的年岁。"
沈蘅的银链突然绞住裴琰脖颈:"你也配提北斗?"她眼底泛起李昀从未见过的戾气,"父亲临终前说过,那日雪地里..."
裴琰的笑声截断了她的话头。他掀开食盒底层,露出半幅染血的《骊山堪舆图》,正是沈父遇刺时遗失的那半张。沈蘅的剑锋划破他颈侧时,李昀嗅到了三皇子府独有的龙涎香。
"阿衡可知,当年师尊中箭前..."裴琰的指尖蘸血在图上勾画,"最后见到的是我这张脸。"他忽然撕开衬袍,露出肩头箭伤——与沈父致命伤位置分毫不差。
惊雷劈开雨幕时,沈蘅的银链深深勒进掌心。她终于看清裴琰衣摆的竹纹不是磨损,而是反绣的吐蕃密文。李昀的剑鞘击碎案几时,裴琰已消失在雨帘中,只剩那句"骊山北坡见"在血腥气里盘旋。